志愿军战史奇迹,他率六人敌后百日归队,迎接他的却不是鲜花是枷锁

01

1951年5月28日,凌晨,朝鲜北汉江东岸的无名高地。

雨,还在下。

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浆,从钢盔的边缘滑落,滴在师部参谋樊日华早已冻得发紫的嘴唇上。他什么也感觉不到,只有一种发自骨髓深处的疲惫和寒冷。

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雨点敲打在残破军用雨布上的单调声响,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零落的枪声。那枪声像是垂死野兽的呜咽,提醒着每一个人,他们已经被彻底包围了。

师长郑其贵魁梧的身影站在一棵被炮火削去一半的松树下,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,久到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。他手里捏着一张电报纸,那是几个小时前,60军军部发来的最后一封电令。

「继续组织部队集中向史仓里方向突围,军部已命令179师、181师向史仓里攻击接应你们。」

这张薄薄的纸,曾是全师近万名官兵最后的希望。然而现在,它却像一张死亡判决书,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史仓里,那个他们望眼欲穿的目的地,早在一片火海中失守了。接应,也成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泡影。

樊日华的目光越过师长,看到不远处,译电员正颤抖着双手,将最后几页密码本投入一堆即将燃尽的篝火。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,那些曾经承载着最高机密的符号,在火光中扭曲、卷曲,最后化为一缕黑色的灰烬,被风雨吹散。

「砸吧。」

郑其贵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,他终于动了。

通信科长流着泪,举起工兵锹,狠狠地砸向那台跟随他们转战千里的电台。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雨夜里传出很远,一声,又一声,每一声都像是砸在所有人的心上。

电台被砸毁,意味着志愿军第60军第180师,这个满编时超过一万一千人的甲种师,从这一刻起,在指挥层面,已经从志愿军的作战序列中消失了。他们成了一支孤军,一支被遗忘在敌人心脏地带的孤军。

「同志们!」

郑其贵转过身,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仅剩的几十名师部人员。

「电台砸了,密码本烧了,从现在开始,没有师,没有团,也没有营。全部分散,各自为战,能冲出去一个算一个,能活下来一个算一个!」

他停顿了一下,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流下,分不清是雨还是泪。

「记住,我们的方向是——北!朝着家的方向,冲出去!」

没有口号,没有动员,只有最原始的求生指令。人群在一瞬间陷入了骚动,又迅速恢复了压抑的平静。大家默默地检查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弹药和已经空空如也的干粮袋,然后三三两两地汇合成小队,准备消失在这片无尽的黑暗山林之中。

樊日华作为师部参谋,理应跟随师长行动。他立刻招呼上身边剩下的四名侦察员,紧紧跟上了郑其贵和警卫员的脚步。

然而,命运的无常,在他们踏出第一步时,就已经悄然布下了另一重考验。

队伍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行进,一名年轻的侦察员因为连日的饥饿和疲惫,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。走着走着,他的脚步越来越慢,意识也开始模糊,最后竟悄无声息地滑倒在路边的沟里,掉队了。

黑暗中,樊日华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少了一个人。作为直属领导,他不能抛下自己的兵。

「师长,小王掉队了,我回去找他!」

他冲着前面师长的背影喊了一声,也不管对方是否听见,便立刻调头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摸去。

幸运的是,没过多久,他就在一处泥坑里找到了那名几乎昏厥过去的侦察员。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将那个比他高半个头的战士搀扶起来。

可当他拖着战友,气喘吁吁地回到刚才分别的路口时,师长郑其贵一行人的身影,已经消失在了茫茫雨夜之中。

樊日华的心,瞬间沉到了谷底。

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敌后山林里,与最高指挥官失联,下一步该何去何从?他彻底没了主意,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,紧紧地攫住了他。

02

正当樊日华和那名侦察员感到绝望之际,不远处的山坳里,传来了一阵微弱的人声。

他立刻警觉起来,握紧了腰间的手枪。是敌人,还是自己人?

他让侦察员隐蔽,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摸了过去。拨开一片湿漉漉的灌木,眼前的景象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。

火光下,聚集着百十号人,看服装都是志愿军战士,大部分都带着伤。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人群中来回走动,用嘶哑的声音为大家鼓劲,正是师代理政委吴成德。

樊日华心中一喜,仿佛找到了主心骨,立刻带着侦察员走了过去。

「吴政委!」

吴成德看到樊日华,也有些意外。当他听完樊日华解释为何脱离师长队伍时,这位政工干部并没有过多责备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,让他跟着自己一起行动,等找到师长再做解释。

这支由吴成德临时收拢起来的队伍,是180师破碎建制的一个缩影。伤员满营,弹尽粮绝,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迷茫。

吴成德深知,此刻,精神上的支撑比任何物质都重要。

「同志们!我们是英雄的志愿军,是毛主席的兵!暂时的困难打不倒我们!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,就要战斗下去,就要找到回家的路!」

他的话语并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,却像一股暖流,注入了战士们几近冰封的心里。崩溃的情绪暂时被稳住了,队伍在吴成德的带领下,继续向北行进。

然而,饥饿是比敌人更可怕的对手。连续几天水米未进,战士们的体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。有人走着走着,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;有人开始出现幻觉,对着空无一人的山林胡言乱语。

吴成德看着这一切,心如刀割,却无能为力。

就在这支队伍濒临瓦解的边缘,转机似乎出现了。他们在行军途中,意外地遇到了师工兵连的两个班。

与吴成德的队伍不同,这支工兵小队显得“富裕”得多。他们之前接到的命令是去马坪里炸毁一座桥梁,任务完成后,幸运地在马坪里的一个兵站里搞到了不少粮食,每个人的米袋都是鼓鼓囊囊的。

看到这些粮食,吴成德队伍里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,那是生的希望。

吴成德又惊又喜,立刻上前,找到了工兵连的带队干部——副连长王贵锁。

「王副连长,太好了!你们的粮食能不能分一些出来,救救这些伤员同志?他们快要撑不住了!」

吴成德的语气近乎请求。

然而,王贵锁的反应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。

他看了一眼吴成德身后那些面黄肌瘦、眼神渴望的战士,又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米袋,摇了摇头。

「吴政委,不是我们不给。这后面的路还不知道有多长,敌人追得又紧,我们自己这点粮食也不够吃啊。」

他的声音不大,但在寂静的山林里,却显得格外刺耳。

吴成德的脸色沉了下来,他提高了声调:

「王贵锁同志!你是一名干部,你应该明白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!这些都是我们的同志,是我们的阶级兄弟!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,你还有没有一点革命情谊?」

王贵锁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但依旧没有松口。周围的工兵们也都低着头,不敢作声。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,纪律和觉悟,正在被最原始的生存本能所取代。

吴成德痛心疾首,他几乎是在哀求,又是讲道理,又是讲纪律,可任凭他磨破了嘴皮,王贵锁就是不肯拿出粮食。

最终,僵持的结果令人心寒。王贵锁做出了一个决定,他强行要求吴成德政委,以及他身边的一名警卫员和一名文化干事,跟他们工兵连一起走,美其名曰“保护首长安全”。

至于吴成德身后那上百名伤员和战士,他们被无情地抛弃了。

吴成德被几名工兵半架着离开时,他回头望向那些绝望的眼神,这位在战场上流血都不曾皱眉的汉子,第一次流下了痛苦的泪水。

主心骨一走,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队伍,瞬间分崩离析。大家不再抱有任何幻想,迅速分成了三拨,朝着不同的方向,自谋生路去了。

樊日华也在其中。他身边聚集了十余名师直属机关的战友,这些人大多是文职干部,几乎没有野战生存经验。队伍刚走出不到半天,就有人撑不住了,一屁股坐在鹰峰西边的一处山坡上,再也走不动一步。

所有人都明白,眼下最关键的问题,就是找到食物。没有食物,突围就是一句空话。

于是在短暂的休息后,大家开始四散开来,像牛羊一样,在山坡上疯狂地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——野菜、树根、甚至是一些不知名的野果。

就在这个过程中,樊日华遇到了两个人,539团的排长薛润七,和他身边的一个炊事员。

这两个战斗部队的人,显然比机关干部们更有办法。他们身上竟然带着一些炒熟的黄豆,虽然不多,但在当时,这简直就是山珍海味。

薛润七是一个慷慨的汉子,他没有丝毫犹豫,将宝贵的豆子分给了樊日华这群几近饿毙的“秀才”们。

几颗黄豆下肚,一股微弱的暖流从胃里升起,让大家重新获得了一点力气。他们对薛润七感激不尽,决定跟着这位经验丰富的排长一起行动。

队伍合并后,继续边走边寻找食物。当他们踉踉跄跄地走进一个被战火摧残过的小村庄时,又有了新的际遇。

他们在村口的一间破屋里,碰见了师宣传科科长安靖荣,以及他收拢的几名失散人员。

安靖荣,这位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老政工,虽然也同样饥饿疲惫,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。在最危难的时刻,一个有坚定信仰的领导者,就是队伍的灵魂。

他看到樊日华和薛润七这两拨人,立刻将大家组织起来。清点了一下人数,两股力量汇合后,不多不少,正好十九个人。

村庄里的朝鲜百姓看到这群可怜的中国人民志愿军,动了恻隐之心,从地窖里拿出了一些还未加工过的谷子送给他们。

早已饿得失去理智的战士们,根本顾不上脱壳,抓起谷子就往嘴里塞,连壳带肉一起往下咽。然而,他们脆弱的肠胃根本无法消化这些粗糙的谷壳。没过多久,所有人都腹痛如绞,又将吞下去的东西原样拉了出来,白白遭受了一次撕心裂肺的折磨。

这一次痛苦的经历,让安靖荣意识到,无序的求生是行不通的。他将十九个人召集起来,第一次在敌后,开了一个简短却意义非凡的“会议”。

「同志们,我们现在的情况很清楚。第一,我们还活着;第二,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!只要这两点不变,我们就不能乱,不能散!」

安靖荣的声音不大,却掷地有声。

「从现在起,我们成立一个临时党支部,我来当书记。所有人都要听从指挥,统一行动。我们不仅要活下去,还要像个军人的样子,堂堂正正地走回部队!」

在安靖荣的组织下,这支19人的小分队,成了一支有组织、有纪律的战斗集体。他们不再是慌不择路的散兵游勇,而是一把插入敌人心脏的尖刀。

一场持续了近百天的,充满艰险、智慧与勇气的敌后求生传奇,也由此正式拉开了序幕。

03

接下来的一个多月,是地狱般的磨难。

安靖荣领导的这支小分队,白天躲藏在深山密林之中,夜晚则趁着夜色向北穿行。

食物,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他们吃过野菜、剥过树皮、挖过草根,甚至在极度饥饿时,尝试过煮皮带和吃一种当地人用来喂猪的野草。每一次进食,都是对生理和心理的双重考验。

他们唯一的希望,是寄托于志愿军能够迅速发起第六次战役,大部队能反攻回来,那样他们就能顺势归队。

然而,战线在五次战役后陷入了僵持,他们日夜期盼的大反攻,迟迟没有到来。

等不来援军,等来的却是敌人的清剿部队。

在向北穿行的过程中,他们与美军和南朝鲜军的搜山部队,先后遭遇了三次。每一次遭遇,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。

第一次,他们正在一个山谷里休息,美军的巡逻队突然出现在山谷的另一头。安靖荣反应极快,立刻命令所有人就地隐蔽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幸运的是,美军并没有深入搜索,与他们擦身而过。

第二次,是在渡过一条小河时,被南朝鲜军的一个哨所发现。对方立刻开火,密集的子弹打在他们身边的水里,激起一串串水花。队伍里的一名战士不幸中弹,倒在了河里,瞬间被湍急的河水冲走。大家含着泪,只能在薛润七的掩护下,拼死冲过了封锁。

第三次最为凶险。他们误入了一片美军的炮兵阵地外围,被发现后,招来了猛烈的炮火覆盖。炮弹就在他们身边爆炸,掀起的泥土和弹片四处横飞。在那场炮击中,队伍又有几人失散,再也没能找到。

曾经的十九人队伍,在一次次的战斗和意外中不断减员。到7月下旬,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,终于赶到铁原以南的龙集洞附近时,这支求生的队伍,只剩下了七个人。

他们是:宣传科科长安靖荣、师部参谋樊日华、539团排长薛润七、干部吴明善,以及另外三名战士。

龙集洞一带,原本属于朝鲜北方的辖区,虽然此刻被南朝鲜军控制,但当地的百姓,人心依旧是向着北方的。

当这里的村民发现安靖荣他们这支衣衫褴褛、面带菜色的志愿军小分队时,非但没有去告密,反而冒着巨大的风险,主动为他们送来了宝贵的粮食和情报。

一位朝鲜阿妈妮(大娘),趁着夜色,为他们送来了一小袋煮熟的土豆。那是七个人一个多月来,第一次吃到真正的熟食。当温热的土豆下肚时,樊日华等几个铁骨铮铮的汉子,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。

有了群众基础,情况大为好转。安靖荣与另外六人商议后,决定暂时不再冒险北上,而是先躲进附近的一片密林里,利用群众的援助,先把身体养好。恢复体力,是突围成功的首要前提。

他们在密林深处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,白天在洞内休息,晚上则由薛润七和樊日华轮流出去,与当地的地下联络员接头,获取食物和信息。

那是一段难得的休整时光。大家的身体在慢慢恢复,精神也重新振作起来。他们甚至开始讨论,等回到部队后,一定要好好地写一份报告,将这些冒着生命危险帮助他们的朝鲜人民,一一记录下来。

然而,好景不长。到了8月底,美军似乎察觉到了当地百姓对志愿军的援助活动。他们采取了残酷的“清壁野圭”政策,将三八线以北所有村庄的居民,全部强行迁往南方,同时投入了更多的兵力,开始进行篦梳式的扫荡。

安靖荣他们与当地百姓的联系,被彻底切断了。

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。铁原地区多是丘陵,缺少高大险峻的山脉。夏天的时候,他们还可以利用茂密的森林和敌人周旋。可一旦进入秋冬季节,树叶落尽,他们将再无藏身之处。

继续躲下去,无异于坐以待毙。

在一次临时的支部会议上,安靖荣做出了最后的决定。

「不能再等了,必须马上走!」

他的目光扫过围坐在身边的六名战友,眼神无比坚毅。

「从这里到我军阵地,直线距离不到一百公里,但中间隔着三道最严密的封锁线:汉滩川、铁汉公路,和鸡冠山。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,也是最危险的旅程。我们七个人,要么一起回到祖国的怀抱,要么,就一起把骨头埋在这片土地上!」

没有人说话,但每个人的眼神里,都燃烧着同样的火焰。

一场九死一生的归途,就此展开。

他们再次踏上了征程,白天藏匿,夜晚行军。几天后,他们抵达了第一道天险——汉滩川。

此时正值半岛的雨季,连日的暴雨让河水猛烈上涨,往日清澈的河流,变成了一条宽近百米,水流湍急的黄色巨龙。

七个人站在河边,都沉默了。他们当中,只有薛润七和另外一名战士水性较好,其他人都是“旱鸭子”。想要渡过这样一条狂暴的河流,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
怎么办?绕路吗?那可能需要多走上百里,而且同样充满了未知的危险。

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在了安靖荣和樊日华身上,一个是支部书记,一个是参谋,是队伍的两个“大脑”。

樊日华紧锁着眉头,死死地盯着眼前咆哮的江水。作为参谋,他的脑海里正在飞速地运转,回忆着军校里学到的一切关于克服水障的知识。搭木筏?不行,没有工具,而且目标太大。游泳?大部分人不会,等于送死。

就在众人一筹莫展,甚至开始感到绝望的时候,安靖荣的目光,却被河边不远处一根被洪水冲上岸的电线杆所吸引。电线杆上,还缠绕着一卷残破的胶制电话线。

他的眼睛猛地一亮。

「有了!」

安靖荣压低声音,对身边仅剩的六名战友说。他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道闪电,划破了众人心中的阴霾。

「我们也许……可以用它过去!」

他指着那卷看似不起眼的电话线,缓缓说出了一个在当时听起来,近乎疯狂却又充满希望的大胆计划。这个计划,将决定他们所有人是就此终结,还是能踏上真正的回家之路。

04

安靖荣的计划,大胆而又精密。

他们将沿途捡拾到的所有废弃胶制电话线,全部收集起来,拧成一股结实无比的绳索。然后,由水性最好的薛润七,带着绳索的一端,冒死游到对岸,将绳子固定在一棵大树上。这边的人再将绳子拉直,形成一条横跨江面的“生命线”,大家依次拉着绳子泅渡过河。

为了确保万无一失,他们从黄昏时分开始行动。

薛润七脱掉外衣,只穿一条短裤,将绳索的一端紧紧缠在自己腰上。他看了一眼对岸,又回头看了看战友们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「等我好消息!」

说罢,他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洪流之中。

所有人的心,都提到了嗓子眼。他们死死地盯着那个在波涛中时隐时现的小小身影,每一次他被浪头打下去,大家的心就揪紧一次;每一次他顽强地冒出头来,大家又稍稍松一口气。

近百米的距离,仿佛比一万里的长征还要漫长。

终于,在所有人的祈祷中,薛润七成功地登上了对岸。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将绳子在岸边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上,死死地缠了十几圈,然后朝着这边,挥了挥手。

成功了!

这边的人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。

接下来,就是渡河。为了防止绳子因受力过大而崩断,他们决定,一次只过一个人。

樊日华第二个过河。当他握住那根冰冷的绳索,身体浸入湍急的洪水中时,死亡的恐惧瞬间包裹了他。他不会游泳,脚下踩不到底,巨大的水流冲击着他的身体,好几次都险些脱手。但他咬紧牙关,双手死死地抠住绳子,一点一点地,朝着对岸挪去。

那一刻,支撑他的,是对生的渴望,是对家的思念,是对战友的信任。

一个接一个,从黄昏到黎明,当最后一名战士也成功登上对岸时,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。七个人,一个不少,全部成功渡过了汉滩川!

他们瘫倒在岸边的泥地里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虽然浑身湿透,疲惫不堪,但每个人的脸上,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。他们战胜了第一道天险。

短暂的休整后,他们迎来了第二个巨大的挑战——穿越铁汉公路。

这条公路是美军的主要运输线,戒备极其森严,来往的军车络绎不绝,道路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哨所和巡逻队。白天想要穿越,无异于自杀。

他们只能躲在公路附近的一片松林里,等待黑夜的降临。

时值盛夏,天气酷热,林子里的蚊虫多得吓人。无数的蚊子像轰炸机一样,围着他们疯狂叮咬。每个人的身上,很快就被咬出了成片的红包,又痒又痛,难受到极点。

可是,没有一个人敢动弹一下,甚至不敢伸手去拍打。因为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,都可能引来致命的危险。他们就那么趴在原地,默默忍受着煎熬,仿佛与这片土地融为了一体。

幸运女神,再一次眷顾了这群顽强的战士。

到了晚上,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。狂风暴雨不但驱散了恼人的蚊虫,更重要的是,它极大地干扰了美军巡逻队的视线,巡逻的频率也大大降低。

「就是现在!」

安靖荣一声令下,七个人如离弦之箭,冲出松林,借着夜色和雨幕的掩护,迅速而悄无声息地穿过了空旷的铁汉公路。

当他们的脚踏上公路另一侧的土地时,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第二道封锁线,也突破了!

胜利的曙光,似乎就在眼前。

然而,横亘在他们面前的,是最后,也是最艰难的一道屏障——鸡冠山。

鸡冠山山脉连绵,地形复杂,更重要的是,这里已经是敌我双方犬牙交错的前沿阵地。美军在这里构筑了严密的防线,碉堡、铁丝网、雷区密布,几乎可以说是固若金汤。

连续几天的阴雨,让山路变得异常湿滑难行。他们只能在夜晚摸索前进,一旦走错一个路口,就可能一头撞进敌人的火力网。

关键时刻,师部参谋樊日华的专业能力,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
在入朝作战前,他曾仔细研究过这一带的军事地图,对鸡冠山的地形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。凭借着脑海里那张已经印刻下来的地图,他像一台最精准的导航仪,带领着队伍在复杂的山地中穿行。

连续两个夜晚,他们都奇迹般地避开了一个又一个险地,没有迷路。

第三天午夜,当他们悄悄摸上一条山脊时,一阵阵沉闷的炮声和机枪扫射的声音,从不远的前方传了过来。

听到这熟悉的枪炮声,所有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。那是自己人的炮火!这意味着,他们距离我方阵地,已经非常非常近了!

但这也意味着,他们正处在敌人防守最严密的核心地带。

他们立刻潜伏下来,小心地观察着。前方不远处,就是美军的一道防线,隐约可见工事和来回走动的哨兵。

怎么办?是等天亮,还是趁着午夜强行冲过去?

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安靖荣。

安靖荣观察了很久,他发现敌人的火力是有间歇的。他压低声音,对大家说:

「等到后半夜,敌人最困倦的时候。我们不冲,我们悄悄地摸过去。跟着敌人炮火的落点方向走,那边,一定是我们自己的阵地!」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山脊上的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。终于,到了敌人最松懈的时刻。七个人屏住呼吸,猫着腰,一个跟着一个,沿着敌人炮击的方向,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。

走了一段距离后,他们惊喜地发现,前方的一个掩体里,有一个穿着黄色军装的战士,正在修筑工事。

是自己人!

大家欣喜若狂,但出于最后的谨慎,排长薛润七躲在一个掩体后面,试探性地用中国话喊了一句。

或许是因为他口音太重,又或许是对方太过紧张,对面那个战士没听出是中国人,二话不说,举起枪就朝着这边打了一梭子。

子弹擦着薛润七的头皮飞了过去,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。

另一位干部吴明善见状,连忙用更标准的普通话继续高声喊话:

「别开枪!我们是志愿军180师的!」

枪声停了。

对面传来一个同样带着紧张的询问声:

「你们是哪个部分的?几个人?」

听到这句熟悉的问话,安靖荣、樊日华等七个人,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。所有的紧张、恐惧、疲惫和委屈,在这一刻,全部化为了滚烫的泪水。

吴明善颤抖着回答:

「我们七个人!终于……回家了!」

他们成功了。这里,是志愿军第47军的前沿阵地。

从5月28日到8月底,在敌后挣扎求生了近百个日夜之后,这七位钢铁般的勇士,终于重新回到了人民军队的怀抱。

05

归来的消息,很快传到了后方。47军派专车将他们七人,送回了正在后方休整的180师师部。

本以为,等待他们的将是英雄般的欢迎和嘉奖。这近百天的敌后求生经历,本身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传奇,是志愿军英勇不屈、忠诚于党的最佳宣传材料。

然而,他们错了。

迎接他们的,不是鲜花和掌声,而是冰冷的审查和猜疑的目光。

当时,整个60军都因为180师的重大失利而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政治氛围之中。为了尽快给上级一个交代,军党委将失利的主要原因,简单粗暴地归咎于“干部政治动摇,关键时刻丢掉部队,分散突围”,并且要树立反面典型,以儆效尤。

在那个思想极“左”的年代,复杂的战役失利原因被简化成了非黑即白的政治问题。不幸的是,带领七人成功归来的安靖荣,这位在绝境中坚持党的领导、没有抛弃任何一个战友的功臣,竟然阴差阳错地,被选为了那个“反面典型”。

审查组的人,根本不相信他们能在敌后生存百日。他们反复盘问安靖荣,是否向敌人“出卖过情报”,是否“动摇过革命意志”,是否“有投敌行为”。

这些莫须有的罪名,像一盆盆脏水,泼向了这位刚刚从九死一生中归来的英雄。

10月,60军召开党委扩大会议,专门追究180师的失利问题。在会上,安靖荣的“问题”被定了性。

一份冷酷无情的处理决定下达了:安靖荣,因在突围过程中“动摇投降,贪生怕死”,被开除党籍、军籍,并判处有期徒刑五年。

这个决定,如同一声晴天霹雳,击垮了所有人。

樊日华、薛润七等其余六人,目瞪口呆,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荒谬的结果。他们纷纷站出来,为安靖荣鸣不平,一遍又一遍地向组织陈述事实,证明安靖荣的清白和功绩。

「首长,安科长是我们的主心骨!没有他,我们七个人早就死在敌后了!」

「他一路上是怎么带着我们坚持斗争的,我们都可以作证!」

然而,他们人微言轻,他们的声音,被淹没在当时那种不容置疑的政治高压之下。他们的辩解,被认为是“抱团取暖”“互相包庇”,非但没有起到作用,反而让他们自己也受到了牵连和审查。

180师的失利,是一个复杂的悲剧。从志愿军司令部对战役进程的误判,到兵团指挥的僵硬命令,再到军部和师部在执行中的失误,环环相扣,最终导致了这场灾难。极个别干部在突围中确实出现了动摇,比如那个拒绝拿出粮食的王贵锁。但是,用这种个别现象,去否定所有在绝境中坚持斗争的干部,是一种巨大的不公。

安靖荣,成了这场悲剧最大的牺牲品之一。

他被脱下了军装,戴上了手铐,从一个战斗英雄,变成了一个“革命的罪人”。

这个不公正的判决,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。他的妻子,因为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政治压力和耻辱,最终选择与他离婚。

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,就此破碎。

十一届三中全会后,随着拨乱反正的春风吹遍大地,无数的冤假错案得到了平反。

已经饱经沧桑的安靖荣,也终于等来了为他恢复名誉的那一天。组织经过重新调查,撤销了当年的错误判决,为他恢复了党籍和军籍,并承认了他在敌后坚持斗争的英雄事迹。

正义虽然迟到了,但终究没有缺席。

平反后,樊日华等几位当年一起从生死边缘走过来的老战友,与安靖荣重新取得了联系,他们之间的情谊,早已在血与火的考验中,变得比金石还要坚固。

在一封写给樊日华的信中,安靖荣谈及自己多年的冤屈,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。他只是平静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:

「虽然母亲打错了孩子,但她毕竟还是母亲啊!」

读到这句话时,早已两鬓斑白的樊日华,不禁老泪纵横。

这就是那一代革命者博大的胸襟和坚定的信仰。他们可以承受任何肉体上的磨难和精神上的委屈,但对党、对祖国、对人民的赤子之心,至死不渝。

安靖荣的故事,是180师悲壮历史中一个令人扼腕的注脚,也是那个特殊年代留下的一道深刻烙印。它告诉我们,历史不应该被简单地评判,而英雄,更不应该被遗忘。

【参考资料来源】 《抗美援朝战争史》 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 编著 《志愿军第180师在朝鲜》 王占军 口述历史 《一个志愿军战俘的自述》 张泽石 著 《断刃:志愿军180师在朝鲜》 肖显社 著 相关人物回忆录及党史研究期刊文章综合整理

Powered by 意昂体育 RSS地图 HTML地图

Copyright Powered by站群系统 © 2013-2024

意昂体育